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戰敗:六朝何事門戶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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戰敗:六朝何事門戶計

崇禎十七年春 ——弘光元年(清順治二年)

我婚後第二年,也就是崇禎十七年,李自成東征北京。

二月初二,渡黃河,下汾州、陽城、蒲州;初五,克太原;十六,克忻州。三月初一,下寧武關。十一,進宣府,十五,抵居庸關;十六,過昌平,抵沙河。十七,進高碑店、西直門,由廣寧門入南郊;十九日晨,兵部尚書張縉彥開正陽門,迎劉宗敏,午,李自成從德勝門入,經承天門入內殿。

這一日,崇禎皇帝崩,皇後夢,徐貴妃夢。

消息斷續傳到杭州的時候,已經是四月二十二了。我發現我已想不起來素白姐姐的面容了,她曾經在沂園待了那麽許久,整日和我們笑談,同我們講九州四海萬裏河山,我本該記得她因為日光暴曬而顯得微黃的臉頰,一雙因聰慧而永遠熠熠生輝的眼睛,飽滿的嘴唇,高高的額頭,爽朗的笑聲。可是,不知道為何,記憶裏只有她一身素衣手捧聖旨,登上輦車而去的背影。

這是過去多少年了?

“瑤臺歸去鶴空還,一曲霓裳落世間。”

瞧見我痛哭,馮小姐很為我這份忠君愛國的心思所感動,也很驚訝。她說:“好啦。小璀,這皇帝遠在天邊。說句大逆不道的話,從生到死,咱們一輩子也見不著,不要再傷心啦!還是多想想以後家裏怎麽辦吧。”

從這日開始,靈隱寺的鐘聲日夜響著,要擊足三萬杵,為了帝王和後妃“造福冥中”。

那鐘聲太響,夜夜驚心,吵的我睡不著。

再往後,是一段人心惶惶,天下無主的日子。

三月裏,北京城給李闖王開了門,擁戴他做大順皇帝,“舉城嘩然皆喜,結彩焚香以迎”。可是轉眼到了五月,又傳說闖王又給打出北京城去了。馮郎評論““民心似水,民動如煙,自古皆然。”

想起舊時,父親為著連年戰亂導致的虧空,既不喜歡崇禎皇帝也不喜歡大順皇帝。馮郎喜歡崇禎皇帝卻厭惡李闖王,小叔叔他們則要另辟蹊徑,重新論個高低來。我呢?隨他們去吧,誰坐在紫禁城本來也由不得我。

那我該管什麽?

回來這些日子,馮郎又說不令我出門去結交了。畢竟外頭情形還不分明,大順皇帝登基後,江南人家都失了勢。

鹿鳴園也是不用我管家的。一切事宜皆由馮小姐代為操持。端娘和母親在時,總為我“小莊數處,夏秋麥稻收支以及錢糧費納,統掌無訛”所自豪。馮小姐卻說,我太過年幼,實在是理不清這千絲萬縷的事情,不能掌管。

一如往常,她說,我就聽著。如今,我唯一會的一樣東西也沒了用處。

既然內外事宜都有馮郎和馮小姐姐弟細細商議,我也就怠惰了。倒不是說我有了什麽輕慢的心思,不知足的想法。我飽食終日,無所用心,事事都有人打理好,所勞者無非是應付馮郎而已。

我不能織布、不能砍柴、不會種地;卻穿羅裳,帶明珠,吃佳肴美饌。於這世間萬事萬物,我只如米蟲一般,沒有一絲一縷,半分半寸的功勞,又如何舔顏不知足呢?

馮小姐瞧見我我每日只是坐著看書,也不走動,就請了人來教我刺繡功夫。又說:我的祖母和母親去的早,沒有人教我。即便如今家中大裁小剪都是托於外人之手,我學了,也好為馮郎做些零碎東西。

前一句自然不是好話,可我也受了。同她逞口舌之快,是沒用的。

他們姐弟像兩把刀尺,我就像一塊綢子;他們姐弟像一雙手,我就如一團泥。他們懷著殷切的期望剪裁、捏塑,我則被剪裁、被捏塑。我知道自己不該不服氣的,這些也是為了我好,我做得好,陳家才能好,父親才能好,端娘才能好,小璨才能好,我所該負責和顧及的範圍裏,人人都能好。

過了幾日,那繡娘來了。馮小姐說是從南直隸松江府上海縣來的,是正正經經露香園顧家出來的婢女,要我好生學著。

於是每日間,我又從心不在焉地讀書,變成了心不在焉地劈絲理線。我繡的還沒有那位老師改的多。說實話,作為學生,如此不成器,我心中對老師還是有些愧疚的。

小時候,我也曾經那樣掐尖要強,記得松江府的張先生來教讀書的時候,我總想著要比小叔叔學的更好。也不知怎麽,現在這樣不成器起來了,所謂小時了了,大未必佳罷。

馮小姐有空也回來檢查我的功課,既然是心不在焉,難免戳到手指。瞧見殷紅的血珠冒出來,濡濕白色的錦緞,她皺了皺眉頭。

我說:“我素來手笨。”

她嬌嗔:若是靜淵瞧見,定然又要心疼了。

確實,與馮郎而言,我是個珍稀物件的,起碼抵得上一成織坊價值。

那我總得振作起來,做些值得一成織坊的事情,好叫他歡喜。於是我聚精會神起來,照著老師的樣子描紅一般地下手,終日裏繡著、繡著。我不知道馮郎喜歡什麽物件,但心意總是沒錯的,沒人會拒絕真心實意。既然他一定喜歡,我便有責任去做。所謂食君之祿,忠君之事。

張先生活著的時候,就是這樣教導我的。他對我很好,不會害我。

再說回應天府去。崇禎皇帝山陵崩,杭州是四月知道的,應天府也是。

既然北京順天府丟了,各位忠臣孝子新亭對泣後,就擁立著福王在南京順天府繼承大統了。次年改元弘光。

為著名正言順,做了不少宋代徽宗皇帝登基一類的“漢家之厄十世, 宜光武之中興;獻公之子九人, 惟重耳之尚在”的詔書文章。

一時之間,清議昭昭:弘光皇帝既有忠臣清流輔佐,又有河南以南的半壁江山為界,兵力近百萬,遠勝於清軍和大順軍之上,別說一二百年的江山基業,養精蓄銳,就是北伐光覆中原也是指日可待的。當然了,至於北伐不北伐的,那是要從長計議的;與民休息,不可妄論。

換句話說,就是說弘光皇帝打定主意不進攻,只想守住南京,偏安一隅。

我想小叔叔他們要是在這裏,定會問“歷年二百,人不知兵,傳序九君,世無失德。雖舉族有北轅之釁,而敷天同左袒之心。”這一句,大明還做的到嗎?

想到這裏,我又忽然回憶起那一日的爭論:關於長江天險到底可不可守。上次和馮郎去過了應天府,我現下也已經認同長江水淺,早非東吳,順天府怕是難以守住的。到了那個時候,清軍南下,怕是天下大事真個要匹夫有責了。

事情比想的還要快。弘光元年五月,初九,鄭鴻逵失守長江。有人說,他看到清軍渡江,就領著自己的手下,第一個逃跑了。主將如此,軍心潰散,大軍立刻瓦解。

十五日,清軍打到了南京城外,南京守備太監韓讚周自縊殉國。

忻城伯趙之龍、魏國公徐久爵、保國公朱國弼、大學士王鐸、大學士蔡奕琛、禮部尚書錢謙益獻城投降。多鐸入城。

弘光帝被俘,而後鄭芝龍在福州立唐王朱聿鍵,改元隆武,短暫的北伐後,鄭芝龍降清,隆武帝被俘後絕食而亡。

這期間我家中發生了好些事情。小叔叔短暫地成為過新朝的罪人。小璨寫信來問:小叔叔勠力為國,如何成了叛臣?我想起資治通鑒裏講的李白暮年,同樣起兵勤王,追隨太子就是忠臣,追隨永王就是叛將。成王敗寇罷了。幸而亂世中,也沒人想著大張旗鼓地拿陳家開刀。

弘光元年七月,清軍南下,至於嘉定。

舉人侯峒曾下令將城外各橋毀壞,東,北二門俱用大石壘斷街路,西,南二門用圓木亂石橫塞道途。初四日,黃昏時分,暴雨如註,狂風驟起。義民將士守城三晝夜,遍體淋濕,飲食早絕。翌日破曉,清將李成棟炮發震城,地裂天崩,炮硝鉛屑落城中屋上,簌簌如雨,嬰兒婦女,狼奔鼠竄。

是日,侯峒曾投河死,黃淳耀自縊,城中無一人降。清軍破城屠戮,死者兩三萬餘。是為一屠。

次日,朱瑛又率眾入城,抗清,旋敗。遭二屠。

八月十六日,明將吳之藩起兵,反攻嘉定,敗,城內外又有兩萬餘人被殺,是為三屠。

數月間,嘉定城圍的鐵桶一般,一只鳥都飛不出來。我不知道我的舅舅、舅母、未曾謀面的表妹、表弟們,還有李家的其他親眷仆婢是死於哪一次屠殺。我只記得,小時候舅舅和舅母來湖州小住,他們那麽和善,溫雅,可親。

我悲痛,可是又不夠悲痛。大多日子,我吃的下,也睡的著。家國事至此,我讀到杜工部的詩,那樣椎心泣血,那般寬厚仁義:窮年憂黎元,嘆息腸內熱。我為著自己的可鄙而愧疚,為自己躲在鹿鳴園裏穿著綢緞衣衫,吃著佳肴美饌而愧疚。可是我又能做些什麽呢?沒有馮小姐的許可,我連門都出不得。

這些日子,馮郎都不在家,聽說與杭州織造司新上任的李老爺打的火熱,這李老爺正是北邊來的那位順治皇帝的親信。這一年,皇帝太多了。

馮郎回到家中,又寫信去湖州,好像是要絲綢樣子來看。

我在壁龕上了香。又差人去街上聽聽消息。每次問馮郎,他都說湖州安好。我想,就是不好,馮家姐弟也未必什麽都告訴我,嘉定的事情,我也是過了許久才知道的。馮小姐總是說:“小璨,我怕是嚇到了你。”好像我就是一盞紙糊的燈籠一般,風一吹雨一打就滅了。

我像一枚陀螺一樣,腦子裏被外頭的時事抽的不由自主的旋轉,手腳上被馮家姐弟的言語抽的不由自主的旋轉。

等到終於停下來獨處的片刻,我擅自寫信給父親,要他來杭州避難,他不來。我又說將端娘小璨送來,他們也不來。兩相爭執,父親回信裏除了安好,還附帶了一句話。說是:“唐末五代,天下皆被兵,獨湖州獲免,其時語雲:‘放爾生,放爾命,放爾湖州作百姓。’”。

我良久無言,但願如此。其實,所謂兵事、朝政,波譎雲詭,翻雲覆雨,旦夕之間,瞬息萬變。就比如我知道長江不堪守,但誰能想到三五日應天府就門戶大開,從誓死血戰到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了呢。世間事,原本就不是我能想得通的,就比如此刻,誰知道在哪裏就能更平安一些呢。

附註:

1、引用宋徽宗登基詔書兩句,出自南宋汪藻之《代皇太後告天下手書》

2、嘉定三屠記錄參考朱子素《嘉定屠城略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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